2024年4月27日

薛西弗斯和愚公之爭

FOMAPAN 400(Lilai_317973-1826),清明,埔里水尾田間。
說好到松樹頭去堀薑黃的早晨,天色昏昏,我爹和我弟的背影彷彿上個世紀中期阮先生的回家。

  雖然迷戀底片的延時性和「此曾在」的物質證據,然而跑了好幾年的相館,因為人手不足消化不了過量送件,費用漲了一點什麼的、手沖黑白的預定交期排到一個月之後什麼的,身為消費者,實在心思難言也——
  疼惜有之、肯定有之、不滿有之、唏噓有之⋯⋯既反省自己的不耐,且在那些滋養我卻反時代的價值(諸如溫吞的、誠實的、禮貌的、遣詞推敲的、斑斕折射的、不能販賣的⋯⋯)之間迴旋。意象的喬裝和嫁接,臨在被他者描述所取代,一切資訊如懸浮在溪水表面的蜉蝣見之不竭,但妳像隻兩個世紀以前的古早魚,未知它們根源何處,便拒而不食,險些餓死自己。
  被關在城市中的我總會憂患人類世的末代,其實那可能只是一種優勝劣敗的淘汰機制,大逃殺遊戲。進化成新人類,或躲進山裡作莊子的不材之木(頤養天年)啊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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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清明回埔里,書架上翻出薛西弗斯,藏書印是小姑姑的名字,購於1982年,志文出版社初版的鉛字印刷,張漢良譯。發現作者序裡一個揀字小錯誤,很樸素的快樂,天真爛漫的樣子:這兒有塊小石頭,光滑得像朵小仙花。「小」仙花,其實是水仙花,若不對照原文的話,小「鮮」花也很可愛。

  李明璁說,做過編輯的人,總會有種對於段落方塊完整性的執著,刪減字是很尋常的事。另外中文的用辭有些音韻上面的旋律感,把句子讀出來的時候覺得聽起來舒服,就有一種成就感。我心有戚戚,並且很想補註之:音律以外,訓詁的學問還包括字形字義,錯字別字古今差池各種歧異,也都很有趣。中文真是一種很美很立體的語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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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去城南聽一場文學講座,因爲對於書寫的當代性太困惑。講題是《如何在塵囂世道中,寫出文字才有的光明與鋒芒》(我心想這個題目真狂妄!),講者是不熟悉但是感興趣的馬欣姊姊。
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不太能分辨「所謂文學」的邊界(通俗和接地氣的差別?字詞浮濫或華麗?立意的層次云云)放棄辨認之後自願掉進邏輯考古的坑,看存在主義、後結構、京都學派、上個世紀百花薈萃,聽不懂花兒們的大道理,就再考更老的古,學無止,向遠方追溯無盡。(最近被提醒要多唸唸晚明文人的愛恨情仇鬼斧天工,據說能對繞射的物質波更精確敘述。)劇情的需要則被自己框限在消遣的網路小說,不太需要腦的那種。
  為了碰觸作家邊緣的光,困在櫛次鱗比且不斷增長的折疊椅陣列,忍受右邊遲到且穿著孔雀藍連身裙的長直髮大姊酣睡沉重的呼吸聲(好怕她歪我身上),魔幻的兩小時。

  黏黏的撒嬌般的小女兒嗓音,她說自己幼時舊家院子裡有泣血的杜鵑,說宮本輝的日常如生鏽的鐵釘,說安娜、包法利夫人、蕭紅和張愛玲等女性角色,說在蔣公盛大的葬禮哭泣自己感動了自己,說坂本龍一的最後一場演奏會可以看到死神站在鋼琴邊,說費茲傑羅、昆德拉、三島和川端先生。說「少女」是個被複製的、永恆的圖像,是一個標幟符號:青春、自行車、制服和百褶裙、晴空和麥田啊,被用來對焦、導讀、和掛售。
  最幽默的一張投影片是《楚門的世界》,往上的階梯通向月球的門,她說那請問出去了會是什麼呢?《我的完美日常》?——這個笑話我很喜歡,非常有腔調、非常自溺,且穿古透今。
  她說最後我們看看三個神話人物吧:(飛向太陽的)伊格里斯、(滾著巨石的)薛西弗斯、(變成水仙的)納西瑟斯,願以此共勉之。

  很華麗的七彩光呢,珠璣蔓生的樣子。但我仍在山中迷惘,拾人牙慧或分析腳印或許不難,(往哪裡)前進卻舉步不定。到底問題還是回到自己身上,想攀援哪個山,有沒有足夠的能耐,或是否承認自己已經瞎走了好一陣子。
  另外想對應三個洪荒人物:女媧或夸父、愚公移山、還有(想了一會真無法的)羅敷好了(笑)。我想我自以為承襲的文化對於「我」之一事相對淡漠,對於境景或天下的追求又太執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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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最近老覺得自己像剛被裁下來重新水養的切花,還沒長出新的根系,也不知道能不能繼續成活。也許續一時命,也許斷代於此。
  「創作狀態不鮮明」簡直是個太中肯的現象評價,學期中已過而尚未動土,我無語凝噎。(奉茶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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