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4年6月13日

花落有聲


Kentmere 400(Lilai294721_8132),鞍馬山步道(往貴船神社),去年初春殘雪的京都。
車廂裡掛著天狗的紅色面具,上行的叡山電鐵,窗外滿山林木和未融盡的雪。


  因為春季的疲乏感尚未褪去,夜晚的室溫使人昏昏,常在客廳席上躺著,就不敵睡意侵襲。大同區的巷子安靜,人車俱遠。百子蓮小花掉下來,落在水裡、小几或茶器,帶出輕輕一聲響,好像一滴雨,或一顆火星子。
  我迷瞪而感激地被喚醒,擁抱片刻澄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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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連著兩天去鳳甲美術館看《浪濤之下亦有皇都》(以下以《浪濤》代稱),週四的語言必修參訪整場滿載,週五下午獨我一人。事不過三,喜歡的展覽體驗兩次約莫最好,既能補足初次見面的疑難,又不至於罣礙過深,剛好可以寫一個打水漂兒似的心得(來安撫自己,且交待選修評論課的期末作業,善哉善哉)。
  《浪濤》主要以影音媒體展出,《等晶播種》三頻道錄像裝置(2021)、《浪濤之下亦有皇都》七頻道錄像裝置(2024),二個作品按常設場次輪番播放。按照動線,會先經過布袋戲檯佈景,進入播放室,手動布帘換場引入第二播放室,最後導向黑布隔斷的後臺,陳列布袋戲偶、中英註釋文件、偶師戲服和演職人員表。
  這是一個由許家維、張碩尹、鄭先喻,自2020開始進行的藝術計畫,以糖業、現代化和戰爭的歷史為線索,當代打擊樂加諸其上,串連雲林虎尾和日本九州的港口門司二地。地方傳統偶戲錯綜而豐富的表現形式,轉化而生的科技應用,提問臺日之間殖民與被殖民、資本、威權、支配與被支配,國族情節和文化記憶。我想作品卡司已經很忠實地呈現了工作內容,雖然以表格標注時間軸必定更加清晰,然而在此僅筆記我記憶中的作品碎片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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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等晶播種》三頻道錄像裝置(2021)

*  三個投影立柱,晶體造型(我對投影機遮罩很感興趣),中文字幕於中間較低者。
*  主述雲林地區的虎尾糖廠,斯文人稱貓尾(粗鄙人說五間房),五根煙囪如燒給媽祖的香。
*  布袋戲劇目是《鞍馬天狗》(
——我很在意這個劇目在此雀屏中選的原因,但又覺得影射義沒有直接顯現也很不錯,不管平安京的鬼神遊戲場還是江戶時代的武士道,之於臺灣鄉野,都是個架空歷史啊),皇民教化性質因此戲偶作日本打扮(還有一個謎之現代攝影師人偶),在田中央搭戲檯,配置架高檯的現場北管收音同步,角色以臺語相演。武打偶戲穿插殖民前期現代化進程、後期太平洋戰爭。
*  旁白講日語,口播男聲,不分劇內外平聲直說,理性又動情的文藝腔調。
*  無引用資料照片(真是太好了),在地拍攝和環境收音,以當下時空指涉歷史事件。
*  虎尾糖廠廠房內設有擊樂單人現場演出,貫串錄像全線:敲擊營釘和鋼板組件空靈或吵雜、弓弦刮擦金屬刺耳或激越、封閉折角壓克力管中水聲流動、糖水壓克力罐裝置因為敲奏擊發正白光(到底為何——科技補助意義顯著哎)、粗糖的鈸和砂糖的鼓奏時糖粒紛飛非常帥氣,故事和歷史都塵埃落定之後剩下純粹的擊樂現場(錄像首尾呼應),最後出場的銅製三葉風扇我很喜歡。
*  德馬牌。磚砌的酒精儲存槽。無線電塔伸展雙手像繩紋時代土偶。採蔗機和白鷺鷥。好像很厲害的麥克風。
*  正對舞台左前和右後的留聲機樣式喇叭偶爾打光:風聲、類警報的白噪音,嗚嗚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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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浪濤之下亦有皇都》七 (1+6) 頻道錄像裝置(2024)

*  滿牆大幕,轉至室內宴會場景時掀開大幕進入江戶宴席舞臺般的六頻道展呈。
*  六頻道:前置有榻榻米
作舞臺疊席,席上左右二投影柱、中間斜前一顯示面板,席後設三面獨立投影牆如屏風,中、日、英文字幕於置中的前後二頻顯示。
*  片頭與《等晶播種》銜接,蔗田,天地,南方出產的粗製糖運往北方的航線。
*  小學生讀日文口白首先簡介了天地幻化的大天狗,引出偶戲(人形淨琉璃),文樂操偶師帶著白身(關節定位sensor的)人形在關門糖廠外凌空擺弄。隨著大天狗顯現,切分畫面同步偶戲與3D人形建模。
*  戲劇主線援引平安時代末期的《平家物語》〈幼帝投海〉章節,其發生地古戰場就在門司港對岸隔著關門海峽對望,古戰場和太平洋戰場,曾有的繁華和極盛過後的敗落疊合交織。
*  二位女樂師登蕪島設席端坐,樂手與唱手,三弦(三味綫)彈撥,唱腔如念白。稍後樂手演奏另一聲如西塔琴的YAMAHA樂器(大正琴),出現在大日本航行段落。
*  萊卡環境掃描儀好正好專業的樣子,錄入二戰遺址的蕪島洞穴數據,結合3D人形場景的一瞬如曇花,短暫而華麗。
*  對應如《等晶播種》,《浪濤之下亦有皇都》亦有蕪崎礁岸邊的擊樂單人現場,演奏切分段落,穿行伴隨整部作品。從實驗般的糖餅成型開始,厚圓板的糖餅架置在礁石上,按尺寸排列如定音鼓,以原木鼓棒敲擊,聲如梆子。工業彈簧、鋼管、大型彈殼也並列,其後以弓弦擦摩發出金屬泛音。隨著劇情推向高潮,糖餅不敵激烈的敲擊,崩落毀壞仍被演奏著,是很動人的一幕。
*  無限、有限、邊界、境界穿越,口白從單童音疊電子音疊多聲線的變奏我非常喜歡。
*  豪盛之宴轉入室內場景,人形偶戲現場移入榻榻米席,另加入真人(VR表演者)穿戴sensor的表演(姑且先以「人戲」代稱)。偶戲演喝酒作樂的人,人戲進入主線物語(宴席舞伎)的演出。
*  盛者之衰啊,其後有頗長一段聚焦在二位尼抱著年幼天皇墜入海中,沉水、貌變。人戲表演-3D人形建模-海中數據流模擬場景。戰船、河童像、紛亂迴流。
*  皇都何在?春風下,浪濤中。真實漂浮在蕪島外圍的榻榻米空席。
*  酒精燈凝聚水氣,一只小戰機受熱迴旋,後三屏持續有影子迴旋、迴旋、迴旋。結尾無聲,好美好詩意。


  話說「不喜歡」通常有兩種分別,其一是過往經驗相對較差,首先貼上標籤篩選排除;其二則是對主題抱持好感,卻對表現結果不太滿意,覺得好感對象被傷害了。對於前者,我容易抱持「干我屁事」各自安好的態度,因此不外乎假裝大度的寬容,或直接敬而遠之。後者呢、則是期待值偏差所造就的恨其不爭(氣),一種玻璃心或被害妄想——妳對妳所愛的,理應當格外挑剔。
  於是身為一個毛很多(即龜毛)的人,在觀看的歷程中我時常相問自己,如若生出「被冒犯感」,它源於何處:是否曾經掉進什麼坑而心有餘悸嗎?又或者,想要捍衛什麼價值?

  巴特(Roland Barthes,1915-1980)在《明室 攝影札記(Camera Lucida)》中提出「刺點(punctum)」的概念,它如同箭矢迎面飛來,投進觀看的心湖,攪擾漣漪。凝視一幅影像,相對於已知符號,視覺構成和時空背景所延伸的「知面(對岸譯為意趣, studium)」,刺點更傾向純粹私人的領地。
  史地學養、文化風貌、民族記憶和其他得以在影像中辨識、學習、試圖預測和被理解的意圖甚至情節,那些共識性和主題性訴求一致,稱之為知面的東西,巴特歸稱為「單一攝影(photographie unaire)」。它飽含足夠豐富的內容,可以觸發一般興趣,顯然表義成功。
  然而,標記或刺痛,造就「(即便微小)傷口」的刺點,可以說一見傾心。它是一個擊中要害的枝微末節,或一個疙瘩,包含「當下所思」和「後續發酵」雙重意味,還帶有一種不容易共感的私設性質,不太理性的東西。簡而言之,始終存有某種癖好(或觀點)地介意著,不甚明朗如影隨形的小心思(嘖)。

  姑且不討論因為本人閾值過低而被激怒的科技、計畫、核銷等等資本介入(筆記已經透露太多偏好了呵呵呵呵),想聊聊多頻顯示錄像,和所謂電影,以及真實劇場的形式。
  出於對觀看和被觀看(人類行為觀察以及表演藝術)的親近和偏愛,十分在意「臨在感」,一時一地處在某個境遇,因為知所限制而感到安心,能將餘裕留給當下盡情體驗。同為「佔據一段固定時間(框架)」的藝術形式,電影凝煉、繞射、衍生許多語言模組,而劇場則包容意外、流變、如常和不再,它們都很迷人,像一趟被帶領的旅程。
  便因為前述二者之迷人且完整,普遍的「錄像」於我,更像從此地前往某地之間不得不的通勤時刻。有人喜歡用來背單字、有人聽podcast或看影片打發、有人放空有人打盹、有人尋找存在價值,各取所需。或許因為相對旅程而言,通勤顯得片面而輕薄,如我此等慢熟之人著實不能「沉進去」,不管多厲害的立意、說教或者諷喻,都像隔了一層屏幕,事不關己。又或者那個將要前往的某地更加具體,又或者人生苦短非得緊趕慢趕,我總是容易在這類被動的通勤中喪失耐性。如果錄像缺乏世界觀(不足以構成旅行條件),它定義自己是一個通道卻又不知道通往哪裡,對我來說,那就是個坑啊。
  而《浪濤》之所以未坑我,在於它足夠立體,又透明得恰到好處,像一大顆冰糖晶體。表面舔起來甜甜的,色光在幾個角面中折射、互相映照,投下一些不規則的影子。多個投影面切換視角很棒、兩個作品間的換場需要移動腳步很棒、大幕的前言和羅列的江戶宴席場景也很棒,單一作品各剪成三十若干分鐘,獨立存在已經很具脈絡,串在一起更見敘事功力。它是個不只走馬觀花,且讓人想要重複足跡的旅行,我很滿足。

  《等晶播種》的臺日語言穿梭,使我直接聯想不久前TIFA藝術節,在戲劇院看的戲《誠實浴池》,由莎士比亞的妹妹們劇團,與日本的庭劇團PENINO共同創作。《誠實浴池》以柔軟多汁的年長女聲作臺語旁白,說一個廢棄海邊浴池的夜間奇幻風俗故事,圍繞太平洋戰爭亡者個體的執念,演員直接以自身通用的國語或日語無差別對話演出。
  小時候常聽曾經作軍伕登上遠洋鑑的阿公講古:皇民教育的小學校、種香蕉、落海的人要手牽手增加長度才不會被鯊魚攻擊、二二八的愛蘭橋、大直地區關俘虜⋯⋯過去太多年,記憶就像字跡模糊的斷簡,不確定何者確切口耳相授,何者又從犄角旮旯道聽塗說、拼接、倒裝、一番糊弄。生長到我們這一代,殖民和戒嚴的帝國真實經歷退場,傷痛和共情都不再深刻,拉開了足夠遙遠的距離,反而很愛圍觀但問曰:我是誰?我與你是什麼關係?據說某種「去中心化」史觀已經蓬勃發展好一陣子成為顯學,東亞或東南亞關係,海洋和南島語族,我著實很迷茫啊。觀光、消費、流行和文化這些,彷彿一切都能人云亦云蓋棺斷定、標籤化(或去標籤化)地符號之。對於那些認同或排異,虛無縹緲的(誰的)鄉愁,都不如埔里三合院的曬穀場上,阿公在我們出生以前就種下,不那樣「閩式」的兩棵龍柏,枝繁葉茂,遙敬他兒時的日本國。
  扯得有點遠了。說說《誠實浴池》的刺點吧:劇首沖上沙灘的大海星既活著又死去、劇末成為蚌的亡靈冠著好好聽的媽媽桑臺語旁白:初生的金色朝陽照耀在浴池(壁畫上),如同父親的富士山、如同母親的野柳女王像⋯⋯
  (我好想念阿公。)

  最後談談兩個作品按其主題,配置了非體制樂器的單人打擊樂演奏。它是一個完整的支線(相當於非語言旁白),擇取事件外圍的原生材料使它們發聲,經過樂師演用,重新編排並融進敘事章節。不時切換頻道,提取個別富有影像表現的段落,為主線推演加給。
  出於類宗教的涉略,我對當代打擊樂器的發展頗感興趣。今年TIFA也看了一檔節目《共振計畫:拍頻》,實驗劇場的木魚和銅鑼表演,對於各種鼓棒材質、敲擊或摩挲的觸碰方式、泛音、以及空間場景的共鳴規劃,增添好些認識。雖然對作品本身不帶喜好,卻無疑有個「感謝您,受教了」的學習狀態回饋。
  《等晶播種》的擊樂現場以虎尾糖廠現有的內部空間為舞臺,樂師持營釘如三角鐵,單音敲擊開啟整場演出。隨劇情推進有弓弦刮擦金屬線板、水管如雨聲筒、糖粒跳躍的鼓樂等等段落變化,非常豐滿(——甚至對我來說過度用力了些)。臉盲如我總覺得樂師眼熟(或說路數眼熟),查了演職表,發現果然在前述《共振計畫:拍頻》中見過啊,臺灣實驗性質的當代擊樂代表。
  《浪濤之下亦有皇都》也自始引向擊樂支線,然而不從聲響,反倒從糖餅灌注的科學實驗切入。不同尺寸的厚糖餅以鍛鐵架起,在礁石海岸上排列如定音鼓組,樂師端坐其後,以木鼓棒敲擊,應和淨琉璃的三弦與唱白,進入虛擬實境的簡介。相較《等晶播種》擊樂的高存在,它相對樸素,更傾向伴奏性質。即便稍後有個敲碎糖餅的激情出演,也搶不過主線戰事落海的悲壯表現,以體量來說我更喜歡如此,不過咎其因果,應是淨琉璃強度更高的緣故。
  因為有機會並列兩個作品與談,便在「表演」上面再著墨。臺灣的樂師是余若玫,氣質如梔子花的女生,在露溼的夜裡幽香,陽光照耀下安靜。日本的擊樂演奏者山崎大輝,他像只安靜的狼,勁道和韌性都藏得很深。他們都穿黑衣,都面無表情,或許想要隱去現象上的角色,卻更突出個性,我覺得很有趣。
  或許有點失禮,但若要為擊樂表演做個比喻我會說:如同一個工作中的禮儀師,和一個未知效忠對象的武士。

 

同一捲Kentmere 400後三張,貴船神社奧宮鳥居,神域。八百萬神之界,八百萬善惡念顯靈。
真的走進境遇之中,山林靜默,妳於是明白為何一個不大的京都,會有那麼多精怪故事。
祂們乘載人們歷久彌新的愛恨憂愁,七情六慾,湮滅於歷史或破土重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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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其實再如何評論內容和分辨喜好,都不及我對眾志成城又拿捏妥當的作品所能表達的敬意。
  筆記之後的補述不小心寫太久,從一顆直覺的種子直接竄生作枝蔓雜處的樹藤,變得厚重、遮蔽天日,不免削弱了原初那個起心動念、欣羨光影扶疏的眼神。雖然以交作業來說或許誠意十足(?),拖延至不能精確勾勒作品細節卻非我所願,然而若要重再相看《浪濤》,又未免太多。
  過猶不及,冗長暴露太多心跡。留點遺憾、念想、和未竟,或許是更好的。
 

  有些展覽是這樣子,妳會受到吸引想去發掘,挖著挖著就剩下周圍粗礪的土牆,只能依去路回返;有些妳端看表面七彩色光,七秒記憶,既不深入也不研究,隨走隨過,徒留一個似是而非的印子。
  或許偶爾心盲也很快樂唄,金魚腦的人生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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