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11月6日

那些你以為你明白但顯然不是的

Canon 40D,剛換了名字的自由廣場,和一個不可考的造勢或陳情
時常亂按快門的年代,公車上途經,2009年3月


  週五晚上看了一場戲,坐在戲劇院三樓頭一排,開演前小瞇了會,燈暗下才迷糊醒來。當天實在太早上工,密集吹了一百五十顆十吋氣球作藝術實踐(?),呼吸是體力活兒,英雄氣虛也。
  是個越看越清醒的舞碼,而且不是理性紀錄分析段落的那種俐落,反而「被鋪陳帶進去所以波動有點多」。雲門改組以降,太久沒有當場看淚我的表演,也實在太意料之外,覺得很有必要寫下。
  節錄貼上紙本票根的日記,綠色圓珠筆字跡相當潦草:

2023年10月27日

人聲名片採集計畫01

UltraFine 100(Lilai294721_8133),天龍寺,京都嵐山,今年二月最底。
雪後的冬日還冷,遊人寥寥,拉門退盡的敞亮廳堂裡外大孩小孩奔跑交朋友。


   一茶俳句說:

 雪融了,
   滿山滿谷都是
   小孩子
   _
   雪とけて 村いっぱいの こどもかな
   yuki tokete/ mura ippai no/ kodomo kana  (1814)

  十七個音節的打油詩,色彩和聲音都好豐富的場景。說不定一閃而過的文字畫面感確實過了心,迫使那個身處當下和打開底片掃描圖檔的決定性時刻,縱使是個憂鬱的天色和銳利的黑白構成,聯覺了某種歡樂氣氛。
   週末剛和京大旅居一年的朋友約了茶,翻閱照片(紙本5x7")時經過此張(,才剛想說啊我超喜歡那個屋頂的雪擋和整個場景的幾何感),她凝視兩秒忽然問「這是天龍寺吧?」,翻背面看地點標註果然是,莫名其妙就很樂,笑了很久。一個不知所謂的會心瞬間,也是另一種一期一會。

  _

2023年10月11日

關於線性敘事

Fujicolor 100(Lilai306815_8821),新北市美術館,鶯歌新生地。
底片前後張,某週五機車微旅行,七月熱烈,曬人成乾。


  錯過正暑假,六月底和九月初,分別回了一趟埔里。三四天的時長恰好,不全用來奔波,對於既定運行的軌道又不致於太打擾。塞好塞滿還能容納幾個日常以外的會面,或被交代收拾一些昔(歷)日(史)餘(小廢)暉(物)。
  從蟻群攻佔的床頭櫃中收出好些遺忘的碎片,撲滿荒煙蔓草的來時路途。直笛、長笛和曲笛,整罐的玻璃彈珠、星星和紙鶴混著上課流轉的便條,當成寶貝的種子和葉子、貝殼和石頭,座機時代的手寫通訊錄,點狀分佈若干年歲卻終究扶不上牆的日文教材、書法習字冊、大批毛線棒針還有半成品們......簡直。日記、作品集和書籍,那些堪堪可以收束也可以被量化的日子都按部就班地排在架子上了。堆積在櫃子裡,不論擺放得多麽齊整,都是雞肋吧。

  如此,同擱置在存稿目錄裡的主題,倏忽即逝兩個月。
  ——想說收出來一封二十年前的手寫信來著:我爹諄諄的,告誡一個玩物喪志的孩子,小聰明不總是管用,才藝當然可以自娛,自律卻有其必要云云等等。就寫在我娘高中物理習題A4廢紙背面的三頁小作文,直行書寫筆勢優美,段落八股起承轉合,緣起祝語皆備,應用文體範本。——
  難得回首旁觀得知,我原來是這個樣子,被看顧督促著長大的嗎。

2023年7月12日

小暑幾則

fujicolor 100( Lilai301989_4059),夏至和小暑中間,寶藏巖十字廣場,公館後面,臺北市中正區。
久違的城市邊緣,
在好熱的一個下午,地偏心遠風涼,謝謝學妹的畢業個展帶我前往故地小遊。


  過了端午,問神下半年臺北生活指點,抽到一支下下籤,概曰此前繁華既去,諸事徒勞,宜低調做人以守為進。很好的告誡,著實太飄了一點,腳踏實地很有必要。

  切花難養的季候,再新鮮採下的花兒,都不敵三十幾度的高溫啊,綠葉也未見好活。春天開始的花器應用展示計畫,進入另一個苦夏紀元,希望別太早夭折。
  南面窗前,乾癟沉睡了整個冬春的山烏龜球根,在抽芽以前肉眼可見地膨脹起來。朝向炎熱的日光,以五六日一片小圓葉子的頻率瘋長。夏日新計歲法,嗯,就要滿六片葉子啦。

2023年6月22日

空空和念念











Fuji X-tra 400
(Lilai294720_7353),
安井金比羅宮,日本京都。
石頭公道祖神旁邊,彼時應季的梅花,二月中旬某個夕陽時分。  


  過期末,補失落的進度,學業和工作這些必要以外的:人情、書單、故事交換云云。前幾天去看延遲好久的鈴芽すずめの戸締まり,西門町早場空遠,散場小貓一二,陽光熾烈。
  一個好的作品,大概就是妳經過了一連串語言退隱的瞬間,不見得能提供什麼回顧的線索或深刻的討論,然而想再次踏入這個旅程。不知道大家在同樣被關起來的兩個小時內經歷了什麼,或者那種各自表述的包容和對接,就是電影的「常世」吧,所有時間和逝去的事物共同存在的地方。此前太忙,相遇太遲,不知道下片之前我會不會被腦內的主旋律和風景淹沒,再去被關幾次。

2023年6月20日

公竟渡河 / a long walk II

暫且不加入其他現場影像側錄,作為6/15期末評圖的線上備份——
謹在此放置石頭計畫階段性主題【公竟渡河】,文字概念和錄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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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交換石頭的計畫,圍繞「他」、「我」之分別與平衡,在生命的河中間發生與找尋。即便徒勞,也是一個有來有往的擺盪。本次展示以階段性預演之紀錄為主。
/ 作品規格:按展示現場
/ 媒材:錄像、圖文手札、礦物實驗標本、陶作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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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命題來自漢樂府、以箜篌彈撥伴奏的〈相和歌辭〉:「公無渡河!公竟渡河!渡河公死,當奈公何?」狂人在前,妻子追後,大喊著哀求你別渡河啊!你怎麽就渡了河呢!你就這樣掉入水中淹死,我又能拿你怎麼辦呢?

  少時讀到此節,覺得直譯白話荒謬而幽默,不能理解狂人既已知其不可,被喝阻卻仍執意前往,類同激情自殺的故事。然而年歲漸長,卻開始欣羨那些世故之後權衡之下,還能一往無顧的追求。天真或初心,執著的念想,有時帶有某些宿命意味,或一定程度的悲劇性,總會讓人反照自身,去凝視那些接近信仰、甚至重逾生命的東西,覺痛且快。

 

  行走「道」上,公已渡河。

  誰人活著,不似摸著石頭過河?無論道路曠直還曲折,肉身存在於此刻此地,即便被同樣的時間與空間束縛,其中卻有恆河沙數的諸般可能。佛說一彈指六十剎那,一剎那九百生滅,妳以為的石頭或河,有其他平行世界的三十二億百千樣各自獨立的形制,我時常被這樣龐大的數字動搖,繞到其他地方兜圈子。——還需要順回來定個錨點:

  「道(指稱信念或信仰)」如摸著「石頭(泛指行走間所遇種種)」過「河(當下時空環境)」。

  追求「道」,或者是堅定的,或者是徬徨的,或者閉塞,或者開闊,都在行動裡應證與顯現,是動態的平衡。在此,我借一個「河」上交換「真實石頭」的行爲,去隱喻且致敬這個持續的內化過程。

  不論前路清澈或朦朧,公已渡河,便隨遇隨喜:擺蕩於河,且浮且沉。

 

 

2023年5月24日

枕石漱流

ilford delta 3200( Lilai294721_8134),三月一日,頂法寺六角堂,日本京都。
五色旗濾去顏色之後成為深深淺淺的灰,大風吹著。侍神的爺爺更新奉納名錄,鴿子咕咕咕。


  又一個在茶席上驚醒的清晨,難得不昏聵的時刻,聽窗外麻雀啁啾。其實也不那麼驚的,陋習誤人誤事,都如常了——夜半疲倦襲來但是沒做完本日預定功課,便想著在席上瞇會唄,結果按掉鬧鈴繼續睡下去,轉眼就是另一日。

  立夏到小滿,像壓縮進一個異空間,好像松鼠囤積過冬的松果,走幾步掘地埋幾顆。節氣上入了夏,臺北卻還在春日裡拖沓,冷熱未定,乾溼不明,讓人老是界在過敏和感冒之間,亞健康狀態。日子很快,但又廢得剛剛好不多也不少(跟近期月光的收入一樣煩躁)。茶沒喝幾次,線香盤香耗得很。在認真工作時平靜、在長程的騎行中平靜、在海邊平靜,偶爾有時間唱唱經。其他時候節奏快到幾乎走板,過手即脫手,像一個賭徒。

2023年4月3日

摸著石頭過河

Fuji 業務用 100(Lilai294720-7355),樂美術館,西陣地方,日本京都。
早晨拜訪這個家族小美術館,入口處要脫鞋子,迎客的木偶中間插了一枝鮮採的茶花。 


  旅行回來滿月了,雖然已經燒了幾個窯,沒什麼實感。庸庸碌碌,隨波逐流,心悠悠不知何所。
  大概還有一些餘蔭吧,被北國的八百萬神佛庇祐,不致於出大差錯。觀音在觀音的山上,罌粟在罌粟的田裡,我還在我的既定生活中。如此萬分感恩,汲汲營營地勞作著。
  説説夾在春假中的昨日。

  固定通勤基隆的星期天,城市裡人車稀少而高速公路相當堵塞,連假早晨,大概想玩的人們都在路上,耍廢的人還在被窩裡。抵達十五樓眺望基隆港的教室,看延向海的山岬前,泊一艘我不曾見過的大遊艇,深海軍藍艦身,白色窗格子,素淨而莊重的配色很氣勢。前一天港口下過大雨,天高地闊的陰天,灰白的雲層距離地面很遠。
  小貓二三的到課率,固定一起練習的夥伴知己知彼,於是嘗試久違的慢步調帶領。瑜珈古老的體式很迷人,在轉換間容易體察脈動和呼吸,停留則能夠關照生命的深邃和極限,説是能量的遊戲也無不可,人總能夠在自身當中找到各種樂趣。
  過午之後教室滿載,雖然領課的心態依舊悠閒,不過更多經驗和慣性運作了:備課預定的流程、想要分享的內容、可期的體驗,不出所料,賓主皆歡。下課時風吹雲散,日光溫暖,遊艇還在原來的位置,方正不阿,頂上炊煙裊裊。走路往客運候車處,跨過海洋廣場附近童話節園遊,大人小孩歡欣鼓舞。

2023年3月27日

花非花


Kentmere 400 B/W film(Lilai294721-8132),某個鞍馬山上有殘雪的傍晚,出町の飛び石,日本京都。
枯水期跳烏龜(和鳥鳥),濾掉顏色之後更空曠了,下鴨方向景致淡然。


  最近一個星期,時間流速陰晴不定,大概是經前症候內分泌紊亂拖長所致。黑夜或白日,睡過去兩小時或十小時不等,偶爾陷入某些真空時刻,滑過一把不知所終——我是誰?我在哪?倒不盡的時差就像過季養不好的小手毬,有些毛茸茸一團可愛可愛,有些枯黑黑一球可憐可憐。
  春分剛過,身心乍暖還寒著,被臺北善變的天氣和溼度迷惑。

  教學生涯裡頭一次早下課、被放鴿子的茶約、第一次跟學校瓦斯窯、久沒穿旗袍、臨時相約只能錯過的拜訪、春光、半張紙織的席新換上、薦骨從遠方打來電話、抽芽的白櫻花枝和瘋長的創作種子,各種情緒事件雜錯無章。雀躍的、失落的、新鮮的、無聊的、生氣的、惆悵的、積極的、遲滯的,繽紛跳躍,色彩豔麗,不知所云萬花鏡,蒙太奇。
  便似那些疾速流轉的旅程和幻夢尚未褪去,光圈很大、對焦平面很淺,我老是看不清楚視點以外的全貌,有種詩意的模糊,反而使一切都美。霧裡見花,似花非花。

 

2023年3月7日

月點波心一顆珠


by 別人家的iPhone 13,路邊投幣機的morning shot,晨光,西陣地方,日本京都。
百年沒用這個視角見到自己,覺得無比新鮮。感謝帶我拔高時速,十五天來日日一起走路的旅伴昱安妹妹。

  傍晚往東騎行,準備過橋回臺北市。看見二十度左右漸層顏色的低空,扁圓形的月亮好大好白一個,很好吃的樣子。時不時被移動的建築遮蔽,又重新冒出來,隨著客居處更近,月亮越變得小了。
  想到標題這句詩,半個星期以前,桂離宮。池邊觀景亭的名字,難得認真聽了導覽,寫許多筆記,也難得尚未忘去。
  那是最後一個京都早晨,終於預約成功的珍貴行程。而當夜裡著裝笨重,下飛機悶熱到不能好好呼吸的時候,在體感上便被明確斷定:此行收了。

2023年1月27日

水月道場

 

Kodak Ultra400 (Lilai_287505-0017),入學第二週,和學校還不相熟的時候,靜靜看著陶工坊南面窗前,某個秋日,機器們尚未醒來的早晨。

  初五迎財神,再向前看初六各行開業,定擺的諸多事項又準備活起來。這個春節過得早,不免有些起始太倉促了的,得慢慢收拾。
  送別初四相約回祖宅聚餐的眾多家族成員。各個家庭有自己的生態,有小孩子的、有老人家的,準備成家的、退休或升遷的,聽聽看看別人的煩惱和成就,更新各自進度,是種有趣的聽故事心態。
  自顧自宅久了,容易忘記這個世界有恆河沙數的情節和際遇。跟我的臺北孤僻日常相差許多,而每年也就這麼一回:走走親戚舊友、掃掃院埕、洗很多碗,群聚一塊熱熱鬧鬧,溫暖而熙攘的人間煙火。

  難得有這樣時刻,與自己不太親密,分居著的,隔岸觀火的。夜晚的時候突然想念起轆轤,想念手上黏膩或滯澀的土的質地,想念那些看似與他者實為自身糾結的拉扯。還有光,其後的影子,與其他寧靜得剩下呼吸的時候。
  人情往返漫上來淹過防風林,雖然我正面站著,其實很想逃走。不過成長就是這個樣子,妳逐漸學會偶爾分居,留一個自己在很深的宅子裡,在夢裡或能相見一二。

2022年11月7日

生活優先





Kodak ColorPlus 200(Lilai284728-6617),秋陽照在南面的窗,大稻埕客居處,臺北。
黃銅蟾蜍紙鎮,小撮火龍果,窗溝角落,劍山背部。


  立冬了都,季候流轉,近日該當好好侍花。
  昨天洗下換季不完全堆積許久的衣服,今天基隆放課回城,席上小睡片刻,醒時殺了今年第一顆柚子,正正經經行茶。(選了十年的冰島秋,生普洱特有的苦甜香迷人且暖心,贈茶的朋友在米蘭的學業進入第二個月,遙遙祈願平安靜好。)
  茶是很久沒好好喝了,日子忙碌的話,咖啡比較方便:豆子轉轉磨碎、溫潤濾紙、平鋪礫粉、注水沖泡,頂多逆轉正轉繞幾圈待水滴盡的功夫。不需要什麼絮語情思和空白等待,省時間的熱飲料。

2022年8月28日

薄夜

Fomapan 100(120 film by Lilai_282386-4230),日月推窗前檯,埔里黃宅。
其實是個送別(併迎新)。


某些很安靜的時刻,我看見時間滑過去的形狀,是個圓潤的多邊,抑或尖銳的角,他們有的帶著濃重顏色的劃痕,有的輕透如蜻蜓翅膀。

某些無語言的時刻,我聽見腹腔內臟器相互擠壓咕嚕咕嚕,也聽見釉面在熱水沖刷之下畢畢剝剝,像海底深處的火山,靜夜的柴火。

2022年8月20日

逐水草客居

Kodak Gold 200(Lilai_282385-4009),落地栽種的巴西櫻桃,今夏,埔里黃宅門樓花園。
記憶一向是非常個人的,在影像的喚醒機制上尤其──燥熱的蟬聲和陽光的氣味,柏樹和紅磚地,還有平行一道種植的一棵姬馬茶,墨綠蠟感尖小葉,白色五瓣小朵小朵花兒。


  過立秋,近處暑,夏天的時序或長或短,都跟真實體感溫度(電費帳單)不直接相關。倒是雲層肉眼可見地厚了起來,沿著河有風,無預警幾場大雨,城市終於稍微清涼下來。今年的臺灣氣候,似乎有了點四季分明的趨勢,可喜可賀。
  上面幾個星期作漆的指節皮膚過敏退去了,生理痘愛冒頭否使人糾結。內分泌狀態剛剛回正,又是下一輪補漆土貼金箔的時程,各種輪轉如是。說起來女生的月經週期確是上天的饋贈,縱使有生育與否的各式伴生情節,至少是個良好的外部條件檢視。

2022年7月28日

reference

Kodak Gold 200(Lilai_282736-4372),上週金山一日行出門前裝好底片,釋放快門待過片的幾張。
光線不足的客廳角落,沒預期能成什麼像,卻終究留下來的茶席小景,好久以前衝動拜金的一張老布。


  除了基本如生存的家鄉茶,最近愛喝純料生普。喜歡那種具有衝擊的苦甜,很直觀的土地氣息,有些豐厚,有些清甘,大概是一個接近生命現狀的樣子。
  前幾天插了新的花,號稱來自翠峰的高山杜鵑,細細的小葉子,花開過凝成的小種籽,還有樹枝上密密扎扎的地衣苔蘚。作完淨了手,還殘餘一個彷若生普的森林氣味,雋永又清新。

2022年7月23日

夢迷


Kodak Gold 200(Lilai_282385-4009),上週四茶訪後,回往埔里曲折的山路。香茶巷,魚池鄉。
坡地茶園、農舍、竹林、肖楠,再遠方有片檳榔,更遠方群山在雲霧中,夏日陣雨前。


  週二例行回診拍X光片,看看骨頭現在的形狀。跟醫生道謝與道別,即便間隔越長,約連著約也跟蹤了三年有餘。人的腰椎面大約是自已的手掌心大小,我的四五節間軟組織盤扁密,活動度已經很小了。既沒有壓迫到神經也不增生骨刺的話,二節約等於一體,便如薦骨和頭骨們的間隙,足夠堅實之後再難反覆。即(姑且不附會其他能量通道或修行法門),喪失了物理可能性。
  但是生命好像就是這個樣子,隨著經驗和年歲疊乘,總要面對許多不可逆,也不知道會因此畏手畏腳了呢,還是換句話說更加清晰所謂行路。捨取相伴此消彼長,莫衷一是。

  週三一早,天氣熱烈,碧空如洗。往南騎行到鶯歌,一路都在哼歌。前一天拉的瓷胎溼度正好適合修坯,摸出器物的足,覺得工作狀態不錯,計畫過午休去買一包新的日本土。拿出手機刷一會,看見家庭群組裡,清晨,爸爸轉知外婆前夜子時平和離世的消息。乾巴巴回覆了個節哀主題短句,一枚狐狸小天使貼圖,我心知生者的悲傷無可慰藉,語言何其蒼白。
  下午也辛勤勞作了。開新紫紅土,無預設轤轆塑型,蒐集一些泥漿,為瓷胎化妝。申時雷陣大雨,和著中山路車聲涮涮、挑高廠間加厚鐵皮沉悶而密集的篤篤答答。回程我在雨衣和安全帽裡唱心經和無盡的心咒,不辨悲喜。堤外的
大橋、大漢溪、大草原和大都會球場皆在雨幕裡,彷彿都與人間的小情小愛沒什麼關係。

  「露の世は 露の世ながら さりながら|露珠的世界是 露珠的世界, 然而,然而……
  (1819,小林一茶)

2022年7月7日

古文明遺址

FOTOS FILM 400(Lilai_281451-2908,Ps-B/W),六月最末日。
陸府植深館,臺中市南屯區。
吳孟璋石雕個展《倚光寓影》/【處-7】安山岩,作於2017。


  最近很常聽一張2007年出版,清水靖晃先生的Cello Suites專輯。以薩克斯風演奏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是一個饒富趣味的嘗試,光是音色的穿透(擾民)程度,便不能同日而語,即強即弱和連續音的表現更完全不是同一個概念。不知道逐漸學會聽銅管是不是一種世故的包容或環境教育的成果(也可能只是喜好轉移啦),要說十年前,完全不能想像自己無成見地欣賞弦樂以外的樂器獨奏呵。另外一提,能路過新雲門舞集的舞作《霞》,遇到這張專輯,真是太好了。
  潛移默化,無意識行動或工作間,腦子裡播放的,皆是非常巴哈、賦格樣式的音符組合。結構得很華麗,禮儀周到的標準古典,釦子繫到最上面一顆完全包住鎖骨那種禁欲系,不流行不旋律程度到達不小心哼出來會讓人很疑惑的等級(微笑)。我有時候會有些無謂的擔心,比如和這個世界的代溝,深到超過自己所能夠負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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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臺中半日游,很少的行程,很多的走路。中午剪頭髮,晚上約了恩師吃飯,空出來的下午,去看一個展覽。拜別頭髮工作室,帶著不熟悉的氣味,往北途經小弟的館子,如約寄一包咖啡豆在信箱,再沿公益路往西,街巷陌生,林立的各色獨棟餐廳光是佔地就教(偽)臺北人大開眼界。

  抵達陸府,外觀低調的大角間,邁入其中。深邃的入口像個桃花源夾光小山縫,我想到幾年前步行進入美秀博物館時長長的映色隧道,是一個茶室矮小門框那等情緒轉換的載體,準備闖進別人的領域,作一個有禮或冒昧的客人。

  即便只我一個散客,被很體貼地招待了。導覽的女孩看出我的拘束(附加室外炎熱氣溫晒行許久的煩躁),為我簡介了東西向空間裡日光方位和作品的關係,說到前一天的大雨──室外的安山岩喝飽水以後變成深白色,爾後不均勻地慢慢排溼,很詩意──邀請著一起前往吊頂二樓,看了手稿牆和配置展檯展燈的小房間,留我在那裡。聊天非常愉快,我卻更欣賞她離去的時機。最近總有種假使他人存在,便需要開啟「營業模式」真誠以待的膩味感,孤僻成癮或族群認同缺乏,「與他人一起自在」是個課題啊──不過偶爾被動地面對或逃避,也挺好。
  認真翻開展覽文宣,厚磅單光白牛、單色黑、四方摺,光面主視覺、展品資訊和動線平面;粗糙面單元性的文字論述,資訊量和版面拿捏上佳,既無不能閱讀的贅述,又能自行選擇看到什麼程度。我格外喜歡這個展覽作品旁邊不配置任何資訊去補充說明,它們存在當下與環境一體,觀者要想多認識它索求名字和故事,再從手中的文字查找,像一種對應字母查找單辭的過程。單辭如同命名,本身即是一種指代,用以寄託思念或者表述一個實際存在的物件。而若是我們有幸與所指代物件身處同一時空,那麼直接感受就可以了,不一定需要參考他人轉譯。不可考的誰曾經說:
  「文明是一種人工增色,是不歸於真實自然的狀態,目的是為了滿足人類共性上的審美。 」

  細細看過二樓的作品,回到通透的地面層先轉一圈,西邊綠籬旁的類陽台、東邊小庭園,還有建築主體,拜訪各個散置在地面的石頭大朋友們。看花崗岩的大顆結晶、安山岩的孔隙、大理石潤潤如凝脂、疑惑玄武岩的角度是否原生;看切削、鑿孔、磨亮、順逆紋理、幾何比例、虛實配比,看作者雕琢的慣性和偏好,看它們或淺或深,無著色。在腦中對應我貧瘠的石雕記憶,草山玉溪的秤砣、中台博物館古人類的面孔和手、家鄉的素人林淵從石頭裡喚醒了像,還有不久前拜見的甘露水阿嬤。
  然後在大廳一角先坐下來,拿出日記寫下一些飄忽的小碎片(紅堡、鷹架、棧板、電線杆停了一排鳥鳥之類),試探性地在觀景窗裡構建幾個畫面,按或不按快門。
  便又流過去好些時間。陸府植深館的建築體是個工業感很強卻被時間陪伴顯得柔軟的樣子,褪成深灰色的細鋼構、大落地玻璃窗、鏽蝕的金屬、大塊弧面和格柵、金棕色凍石、中灰石板、鏡牆和落地大方水盤小景,小庭院裡楓樹在夏天蓊綠,數種蕨類高低錯落,扎扎密密鋪滿綠帶。西邊的樹影漸漸淹進室內,滲進展品皮膚。我打算再繞大廳幾週,到南邊的過廊選張長凳。
  描了眼前拖出綠帶的崖薑蕨,讚嘆(因為技巧不足無法用筆觸表達出來的,)它流暢而野生的美貌,發呆好一會。就算只是類自然,我感到舒適,待著待著沉浸其中,邊際慢慢模糊。趨近於善(或美、或其他什麼有光詞彙)的時刻,我想著,那是很感恩的,無法用語言去描述實體的時刻,Magic Hour。

  鬧鐘響了,是時候慢慢醒來。
  去摸摸新認識的石頭大朋友,用完最後幾張底片,保留「為何要在楓樹幹寫心經呢?」的問句,對現場的工作夥伴道謝,向這個夢境般的旅程告別。
  夏日的傍晚天光還亮,比之金色,更像純銀表面過火的質地。
  曾經讀到法語有個專指詞彙(由此可見其探索潛意識的專業性和神經質),別的拉丁語系要使用這個概念時,多半會直接引用原文而非加以翻譯。〔Déjà vu|似曾相識〕的分支詞,很適合陪我回到現實世界──
  Déjà rêvé|好像夢到 or 想像過